行李︱钟蜀黍:在蚂蚁的世界里对抗巨人
钟蜀黍,博物学者,圈子里的人喜欢叫他“钟叔”,微博名“钟蜀黍满脸黑线”,头像真的是只满脸黑线的企鹅。现任上海辰山植物园标本馆馆员,喜欢用广角拍摄野花表现生境,喜欢在非颜值担当的植物里发现宏大的自然演化史,喜欢在蚂蚁的世界里对抗巨人。
▲微博头像和本人,每个博物学者心里都住着一个很萌,很不羁的青年!
行李&钟叔
1.
行李:身兼“博物学者,摄影师,风光狗,网红”多职,你具体是干嘛的?
钟叔:别给我这么多高帽啦!我现在在上海辰山植物园标本馆工作,日常工作是从华东到世界范围里采集、拍摄和鉴定植物。在美国留学的时候,一起拍风光的小伙伴都喜欢自称风光狗,但一个特别要好的风光狗朋友认为我是风光狗的一种变形“自然狗”。以前在人人网的时候,要给我加个VIP封号 “记录自然的科学人,徜徉博物的摄影师”,可能还不太够。我只力争在小圈子里做到科研工作者里动植物拍得最好的,摄影师里动植物认识最多的,嘻嘻。
▲俄勒冈的日本园里,一棵惊艳时光的红枫。
行李:最早是怎么喜欢上自然生物的?受什么人影响比较大?
钟叔:最早喜欢动植物纯粹出于自己兴趣,我两三岁的时候就喜欢盯着家里买来的小鸡小鱼小鸽子看个不停。稍大点,大概小学以后,每个寒暑假我都会回到我外婆和奶奶家,舅舅带我去附近的河滩和工厂捡矿石矿物,姑父和表兄弟们带着我上山下河捉鱼看花,相比于同年龄的城市孩子,我的确非常幸运地拥有了很多接触自然的机会。
另一方面因为识字什么的比较早,除了早早地看《十万个为什么》,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开始翻阅《辞海》里的动植物词条,甚至都背下来,并且按分类阶元把所有动植物列成表写在稿纸上,密密麻麻写了三四十张A4白纸。
初高中以后时间少了很多,但对动植物的爱一直持续了下去,包括参加生物竞赛。因为过于自负地觉得生物学的教材高中已经看过了不少,应该从更广泛基础的层面上了解生物,于是选择了武大的化学专业。大学时还参加了神农架和长江流域生态考察队,和队友们去神农架调研动植物、参加WWF的冬季候鸟调查,带队的老师是鸟类学的资深教授,当时他70多岁了一直坚持野外调查,执着于自然环境保护的热情对我影响非常大,他三年前去世了,我一直很怀念他。
后来毕业时我发现整天面对着质谱仪和分析化学实验室好像不是我喜欢的生活,最终我放弃了分析化学,出国时还是选择了我感兴趣一些的植物系统与演化。在密苏里植物园的几年非常开心,因为有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到处浪,看野花野草。
行李:为什么要出国?又为什么回国?怎么想到去辰山植物园工作呢?
钟叔:去圣路易斯和密苏里植物园是我的一个植物同好朋友的推荐,他知道我喜欢植物,而密苏里植物园集中了众多植物分类学者,建议我去试一试,于是成功了。密苏里植物园是美国目前学术水平最高的植物园之一,而我的导师也是世界植物系统分类学的权威,我在这里的近三年收获极其丰富。至于回国原因很多,主要是家庭,另一个植物研究圈里的朋友知道我在考虑回国,推荐了上海辰山植物园。辰山开园时间不长,人员年轻,资源非常充沛,我于是发邮件咨询后回国应聘,现在成为了标本馆馆员……感觉一切都异乎寻常的顺利啊,可以放飞自我了…
▲肯尼亚山山麓,大型半边莲Lobelia deckenii上吸食花蜜的铜绿花蜜鸟Nectarinia kilimensis。花蜜鸟是旧大陆太阳鸟下的一属,和澳洲-太平洋的吸蜜鸟,美洲的蜂鸟一样以花蜜为主食,羽色绮丽多彩,常被相互误认,却是趋同演化的结果。
▲婆罗洲洞穴的栈道护栏上,我发现了一些长相奇特的蠼螋,并不怕人,也对人无害,等我走出洞穴时发现有好几只爬到了我的相机上。翻书后我才知道这是Arixenia esau,世界上极少的一类寄生性的蠼螋,它们幼时寄生在蝙蝠身上,以蝙蝠皮肤表面的脱落物和皮屑之类为食,成体则多生活在地面附近,目前它们的生活史的细节尚不清楚。
▲10倍物镜下的未成熟荠菜种子。
▲国会山前的一棵玉兰。
▲去往婆罗洲尖峰石阵途中的Megophrys nasuta婆罗洲角蟾和Ahaetulla prasina 绿瘦蛇,大眼萌和眯眯眼。
2.
行李:讲讲你的野外拓荒史吧。
钟叔:初、高中时先从我故乡的武夷山余脉开始摸索起,刚才提到啦,姑父带我去山里看蛙看蛇看兰花,大学时在华中地区活动,去神农架啊长江中游的湖泊湿地啊,大学毕业后从国内西部开始,在美国读研究生时就几乎浪遍美西每一个州了……
我长时间呆过的中美两国在生态类型上有相当多的相似之处,但中国没有美国的的温带雨林和地中海气候区,美国没有中国的亚热带极高山(高于6000m),于是这几个区域我都很喜欢去。虽然从植物地理学角度普遍来说,东亚动植物的多样性大于欧洲大于北美,但北美胜在人少,动植物个体数量都很多,而在国内看花往往要走很远的路。
除此之外我最爱热带丛林,东南亚的婆罗洲和南美的亚马逊。新几内亚岛也是我一直梦想的目标,那里有最丰富和奇特的动植物类群和复杂的人类文化区域,我的导师曾在那里工作过三年。
当然新几内亚现在依然不安全,部落冲突不断且不受政府管束,已经有很多探险家在那里遇到危险,需要做非常充足的准备。
说实话我对自然的兴趣强于人文,觉得46亿年比一万年毕竟厚重得多,但也极爱观察那些人类社会与自然交融的时刻,比如人类农业文明的起源地新月沃地。相比于成群结队,我更喜欢一个人去这些地方,我在一个人的时候胆子会变得异常大一些,当然人多可以省钱、也更安全。目前去过的地方总体上还是安全的,危险偶尔有,比如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街头被抢劫、徒步从墨脱出来的时候晚上被困在零下20度的雪山顶上、眼睛盯着花忽然被同伴叫住回头一看自己刚跨过了一条五步蛇……这都是常有的事,但好在都准备充分,应对得当,这些都成了故事。目前遇到的真正危险可能大多来自人类社会……
行李:你提到温带雨林、亚热带极高山,那里的气候带有什么不同吗?
钟叔:当然有的!温带雨林就是整个世界被巨树和绿色苔藓、蕨类覆盖,地上铺满了极厚的腐殖层,如同回到了一亿年前的中生代,感觉随时会有巨兽在一棵巨杉后面现身;亚热带极高山拥有山顶的冰川、草甸、流石滩,山腰上的针叶和落叶阔叶林,刀山脚下的常绿雨林,一座山就如同一个微缩的世界,这都是令人极为兴奋的。
▲北美洲的温带雨林,和中国的亚热带极高山,都很喜欢。
行李:非工作目的的旅行多么?也会专注于野外动植物么?
钟叔:比如刚才提到的新月沃地就是非工作时间去的,必须重点说说伊朗,这是个令我极其惊喜的国度。长久以来的刻板印象令我们以为伊朗这个伊斯兰国家充满恐怖、暴力和危险,事实上伊朗人非常热情,我在徒步过程中被开车春游的伊朗一家人主动要求搭我一段,到了山顶大家一起跳舞,然后邀请我到家里吃饭、留宿……观察多了你会发现,这是个世俗精神深入骨髓的国家。
我在波斯波利斯和大流士一世的墓前,看到了许多的驯化作物的野生种,感动到落泪,写下这么一段文字:
【阿契美尼德王朝庞大的都城废墟和大流士的墓前,遍野的是小麦、大麦、野燕麦和芸薹,简直让我怀疑是故意的布置:这是属于人类和植物相遇的动容一页,这些野草成为了人类最早的驯化作物,农业、政权、王城和文明由此发端,背后世界无垠的废墟,不过是它们故事的延续。】
行李:怎么决定去伊朗?
钟叔:一方面是长期对人类农业起源的新月沃地念念不忘,而那附近的国家伊拉克、叙利亚都在动乱中,而伊朗其实非常安全;另一方面是看到了某位植物大咖的一个网上相册,他曾用好几个月周游伊朗和土耳其拍摄植物,照片里大片的垫报春和帝王贝母让我着迷。当然我并没有去对时间,4月初还是早了一点,漫山遍野的原生种郁金香还没有开,下次我可能会5月再去。
▲伊朗中部山崖上的黄花垫报春 Dionysia aretioides。
3.
行李:一个天天观察微观世界又喜欢植物的人,平时在城市里走路时是什么样子的呢?
钟叔:在城市里走路就是城市里的样子……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城市里每个角落都能找到有意思的植物会让我驻足看一看。比如我最近的一条微博发了9种华东常见的小野花,我也写了一段话:
【和煦的南风一吹,城市里的公路边、公园的山坡上,无论是富人的花园还是贫民的阶沿,每个角落都开满了这些灿烂的生命。你也许从未俯身端详过它们,但并不妨碍它们年复一年地活着,死去,从人类踏足这片大地之前,也许到人类消失很久之后,它们依然会在这里。】
行李:是什么动机开始喜欢自然摄影的?
钟叔:我刚上大学时开始摄影,最初的目的也是记录身边的自然,最终延伸到了世界。本科毕业的时候去云南、西藏、青海、甘肃转了一大圈,拍了很多动植物(虽然那时候装备太渣,大型动物你也拍不到),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行李:自然摄影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和别的摄影相比?
钟叔:风光摄影大家已经很熟悉啦,需要在日出日落,清晨傍晚赶到一个特定的地方等待最好的光线出现的那一刻;但动植物微距摄影方面人造光要重要得多,因为微距拍摄景深特别浅,所以光圈通常缩到很小,我见过很多带着两三个闪光灯的动物摄影师,还需要特别的柔光和同步,使得最终呈现的影像尽量模拟接近自然光而又有极佳的景深。另外需要些个人防护设备,因为经常需要在幽暗的雨林地面拍摄展现自然物的细节,而你附近都是蚂蟥和蚊子。
▲清晨的冰霜下,杜香、蔓越莓、草茱萸、蓝莓、金发藓和地衣,所有的叶子都挂上了冰霜。
▲密苏里南部的Blue Spring极深,天光、树影、水草,一抹幽蓝仿佛要把人吸入泉水深处。
行李:偏爱植物还是动物?
钟叔:植物吧,虽然对很多人来说动物萌点多,但正因为大部分人都能发现动物的萌点,植物的萌点只有我们这些特别喜欢的人或者研究者才能找到,所以反而让我格外偏心一点。对野生动植物我都是秉承不破坏不干扰原则(采样只取少量叶片和花果材料),希望它们能在自然环境中繁衍下去。
行李:植物怎么萌啦?
钟叔:花叶果,所有植物的特别结构,以及形成它们的背后的宏大的整个自然史。Ent写过一段关于美国皂荚的刺,它们的硬刺可以防御乳齿象的取食,但乳齿象早已在一万多年前灭绝了,“哪怕乳齿象已经一万三千年不曾拜访,基因也不会那么快被遗忘;它和它的刺还将留存许久。”相似的故事在人类一万年前踏上美洲大陆的那一刻起重复上演,桑橙和大地懒,叉叶木和嵌齿象,就如同等待再也不能回来的朋友。
我写过《兰花传奇》,里面有相当多兰科植物授粉的历史,给你读一段:
【1862年,达尔文出版了《物种起源》之后的新专著《兰花的昆虫授粉》, 书中提到了在他收到来自马达加斯加岛一种新的彗星兰(Angraecumsesquipedale, 国内译成大彗星兰或者武夷兰)标本,这种兰花奇怪地拥有一条长达30cm的花距,花距这样的结构在植物里并不罕见,作用是储存蜜汁以吸引昆虫授粉,但谁会耗费能量生长出如此长的花距呢?如此长而窄的花距,岂不是让虫子们望而却步么?
达尔文做出了一个大胆的预测:马达加斯加岛上一定生活着生活着一种长有极长的喙的昆虫,其长度刚好能够到花距的底部,获得兰花给它提供的报酬,同时帮助大彗星风兰完成传粉。他预见了一场演化竞争:花距的增长能使昆虫为了获得花蜜而使劲向内钻,而有更大概率背负花粉块,那么,越长的花距就有更大的生存优势;而更长的喙部能让昆虫有更大的概率获得花蜜,那么,越长的喙也就更有生存优势。如此反复,在这世界的一个角落,一定有这样一组奇葩。那么故事的后来呢?
在达尔文去世20多年后,1903年,科学家终于在马达加斯加岛上发现了这样一种天蛾,它的喙部展开的长度刚好在30cm左右并且证实它正是大彗星风兰的授粉者,达尔文用他惊人的智慧预见了这一发现,这种天蛾的拉丁学名种加词praedicta便是“预测”之意,以纪念这一演化理论的发展历史上戏剧而又重彩的一笔。
如果我们把植物的美妙结构放到整个自然史里看来,就不再只是“萌”了,而打开了更加宏大的世界,我觉得可以叫“壮丽”。】
行李:如果非要选的话,最喜欢的动物和植物分别是什么?
钟叔:最喜欢的动物有虎鲸,庞大,神秘,优雅,友善,聪明,力量充沛。植物是绿绒蒿和杓兰,负责美就够了。
行李:绿绒蒿是怎样一种美?
钟叔:比较纯粹,这个当然还是主观感受。你想啊,高原流石滩,走了十几公里,轻微高反,一步一喘,突然看见一片如仙女一样的蓝色罂粟,这种精神感受跟平时还是非常不同的。许巍的《蓝莲花》据说唱的就是绿绒蒿,当然我知道绿绒蒿在他这首歌之前……
▲只管负责美的绿绒蒿和杓兰。
▲这些细碎的、低矮的植物,或许你从未见过,但它们在你之前,在你生后,都在这里。这就是一个喜欢微观世界又热爱植物的理工男,每日镜头里观察到的内容。
号外:钟叔笔下的自然界
▲一株颤杨 Populustremuloides的根系蔓延到哪里,哪里就会长出新的树苗,即使一株单独的树木老死,更多新的幼苗仍在生长。这种无性繁殖的种群在犹他州Fishlake National Forest 国家森林登峰造极,43公顷面积的颤杨林来自同一个体细胞,这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生命。
▲在热带的核心拔起一座海拔超过4000m的高山,充沛的雨热和阳光叠加上海拔带来的高差,神山区域的生物多样性堪称登峰造极。地质史上马来群岛曾多次与大陆连为一体又被海水断开,经过多次自然物种迁移后,来自喜马拉雅山脉、中南半岛、澳洲-新几内亚区系的植物都能在神山周围找到。
我在2015年已经登顶过神山,这次就只在trail上转悠。不登山的话最高只能抵达海拔1800m左右。这一区域主要是山地云雾林,和低地雨林完全不同,这里的灌木或小乔木上覆满了厚厚的苔藓和地衣,夜间气温低于20度,植被倒和川、滇西部以及北美西岸的温带雨林相似。
我们正埋头拍几种双扇蕨和罗伞蕨,桔梗说她看到了一种白色的花,貌似六瓣,我一激灵忙问在哪里,借来桔梗的长焦拍了几张放大看,果然,这是那一天植物方面的最大收获:Tasmannia piperita,我们看到了白樟目林仙科的植物。这是我第一次在野外看到或认出一棵白樟目植物。单花、离生的心皮、花萼花瓣无分化、花药着生于粗厚的花丝边缘,所有都指向这是一种木兰支植物。目前的研究表明,白樟目和胡椒目是姐妹群,单沟花粉,常缺失导管。林仙科几乎都分布于南半球热带区域,我们见到的Tasmannia piperita则是属内唯一分布范围超出了澳洲抵达北半球的成员,在此相遇,实属荣幸。早白垩纪地层中发现过1.225亿年前的林仙科植物花粉,这是最早的开花植物之一。
尽管颜值拍花党可能无法百分之百体会我们的激动心情,但林仙科怎么说也是颜值不低的:洁白的花被片包围着离生的多数雄蕊以及中间2-3枚有些退化的雌蕊,事后我知道这一种至少存在单性雌花和两性花,又是个有意思的现象;鲜红的浆果(在这里可以看做是多汁的蓇葖果)几乎可称艳光四射,可以看到离生的心皮和腹缝线,多少有些像烘烤完成的咖啡豆。浆果很软,可以猜测是鸟类传播种子。揉碎可以闻到木兰支植物普遍具有的挥发油香气,里面包含数枚黑色的种子,种子表面不规则。
第一张图是相遇的场景,靠左边失焦的几点小花就是它。可以看出,在山地云雾林中Tasmannia piperita并不起眼,远处的野牡丹、针叶杜鹃更加娇艳。遥遥望去,枝头几点红白,倒像是石楠或者花楸。
如果想知道更多植物的前世今生,可以关注钟叔微博:钟蜀黍满脸黑线。
采访:木木
照片:钟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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